若月俊一 。日本農村醫學之父傳奇 （上）（余尚儒）
即使日本最終輸掉這場戰爭，為了重建日本，你願不願意到鄉下為農民服務呢？
若月俊一接受老師的建議，帶著妻小前往長野縣鄉下叫做佐久的地方，準備開始新的生活。3天之後，334架美軍B-29轟炸機從馬里亞納群島出發，轟炸日本的權力中心東京，東京約有四分之一被夷為平地，26萬7千多幢建築燒毀，上百萬人無家可歸，8萬餘人被燒死，10萬人被燒成重傷，史稱3月10日「東京大轟炸」。
時間回到1945年1月某個寒冷的夜晚，從特高（當時秘密警察）的牢獄出來若月俊一，向東京帝大恩師大槻教授謝罪。大槻不但沒有斥責若月，還對他說：「如你之前主張的那樣，這次的戰爭可能會輸。東京可能即將成為一片焦土（當時美軍已經開始轟炸日本工業地區）。但我是天皇的主治醫師，所以要跟著天皇，和他一起赴死。但是，像你這樣有新的想法的人，能不能活下去為國民盡力？」或許大槻的一席話，改變了若月的一生。日本農村醫學之父，若月俊一，因為「醫界的流放」逃過了轟炸死劫，34歲若月俊一，為何會戦亂的時代前往長野鄉下農村行醫呢？
大難不死的左翼學生
若月俊一出身自東京裁縫師小康家庭，父母都是山梨縣人。關東大地震引發火災，若月家付之一炬，災後的家徒四壁，讓若月初次體會底層人民的生活。若月因體若多病，入院治療3個月，這段時間在護士細心照顧下恢復，立志成為醫生。高中時期的若月對馬克思主義傾倒，大量閱讀左派思想書籍，昭和二年(1927)日本軍國主義抬頭，1928年秘密警察「特高」成立，1929年通過「治安維持法」，日本舊勞農黨代議士批評日本干涉中國內政，遭到右翼份子刺殺，後來爆發全面撲殺共產黨員的416事件。1930年世界經濟大蕭條，即使東大畢業生，30%畢業之前已經找到工作。日本局勢更為右傾。高中生若月對於日本貧富差距擴大，支配者資產階級(Bourgeoisie)和被支配者無產階級(Proletariat)的普遍現象，資本家如何壓榨勞動者和農民等種種感到迷惘，著迷於列寧的職業革命家。時常留連圖書館內，進行思想和理論的武裝。經過一年浪人的生活，1931年若月如願考進東京帝大醫學部，隨即加入共青盟下的社會醫學研究會，共青盟在當時治安維持法下歸類非法的團體。於是1932年，若月俊一遭到檢舉無限期停學處分。請罪復學之後若月，仍持續為左翼刊物寫稿，畢業之後若月俊一希望進入倉敷的勞動醫學研究所，軍方關係良好，左派標籤的若月無法如願，幾經輾轉，最後東大分院的外科醫局大槻醫師收留若月。外科醫師的訓練，對若月未來到長野鄉下佐久醫院發展，功不可沒。
1937年1月若月俊一入伍服兵役，派往滿州。學生時代標籤讓若月無法以軍醫身分上戰場，只能以候補學生身分。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爆發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，幾位東大同學（軍醫）卻在上海戦死。不久若月被派往外蒙古，1938年若月因為肺結核成為病兵，最後除役回日本，1939年若月所屬部隊遭到蘇聯軍殲滅，若月又逃過一次死劫。1939年若月金澤的春木醫院工作，醫院附近的小松製作所，就是製造日本的戰車，若月得以到該小松製作所進行職業衛生研究。1943年若月以論文「作業災害的急救處置」取得醫學博士學位，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，若月的工廠研究持續進行，也發表了不少職業衛生相關的論文。若月是現場第一主義奉行者，時常到田野觀察工人的勞動災害問題。隨著戰爭局勢惡化，當局以違反治安維持法理由逮捕若月俊一，理由是書架上有馬克思相關的書籍。直到1944年12月，若月才被釋放。
在恩師的指示下，逃過3月10日大轟炸若月，此刻已經帶著妻小抵達長野佐久。
佐久醫院其實是1943年長野縣農會成立的醫院。若月俊一就任時候，兩層樓醫院只有內科出身的院長，卻沒有住院病患，雖然稱為醫院，實際上只是一家鄉下診所而已。若月俊一到了以後，整理兩層樓醫院空間，便開始外科手術，才有住院病患。當時人口約20幾萬的南佐久地區第一次，有醫院進行「開腹手術」。沒多久，若月的門診每天200人，住院病人30人的規模。事實上，若月學習外科手術時間出奇的短，實際時間只有4年半而已，若月以自修方式研讀德文教科書10卷，從帝王切開術到乳癌切除手術，若月自學完成。1945年日本敗戰之後，東大分院醫師持續支援佐久醫院，若月得到充足人力，得以發展佐久醫院和後來的「農村醫學」。
「日本農村醫學」的發源地。
當時日本的農村，一樣貧窮，因為寄生蟲、農務過勞和寒冷導致的各種肌肉骨骼疾病，若月當時面對的挑戰。農忙時候門診時常見到纏著濕紗布來的患者，打開之後關節紅腫，甚至斷裂。稱為「こう手」，就是急性過勞性腱鞘炎，因此又稱「農忙期病」。由於長野的冬天非常寒冷，攝氏平均1-2度。因為寒冷導致，若月先研究動物，發現因為「寒冷」，動物血壓上升，嗜酸性球減少的壓力反應。若月以八千穗村15戶人家，提供暖爐作為研究組，對照組沒有暖爐的人家。三年之後，高血壓、風濕關節炎和神經痛發生率都顯著改善。
1945年11月，佐久醫院成立「劇團部」，12月開始「出張診療」，也就是今天我們說的「巡迴醫療」，日文稱「巡迴診療」。「出張診療」的緣起，為了解決病患來不及治療，延誤就醫的困境，透過「醫療演劇」進行疾病預防教育。若月自己撰寫腳本，護士和職員一起演出的素人劇團，在農村巡迴，不僅發現潛在疾病，出張診療農村子裡衛生教育的啟蒙活動。「出張診療」後來正式成為佐久醫院的服務內容，持續到今天，佐久醫院的醫師每個1-2次義務性巡迴性篩檢。也有人認為今天日本所謂在宅醫療中的訪問診療，源自於佐久醫院的「出張診療」。
1959年佐久醫院率先開始農村的健康管理，八千穗村的全村15歲以上居民進行健康管理，醫院建立「健康台帳」，和每個人家裡有一本「健康手帳」，中文叫作健康手冊。一年一次，利用非農忙的冬天，巡迴八千穗村22個部落，篩檢、衛生教育和診斷。疾病的早期發現和治療，八千穗村每人每年醫療費比全國平均低許多。八千穗村檢診活動的成功促使後來長野縣全面推展社區篩檢，居民健康意識普遍較高，長野縣日本最長壽縣之一。如果說預防勝於治療，歷史的角度來看，若月俊一的「出張診療」功不可沒。不僅如此，若月積極投入農藥的健康危害，以及農務傷害的研究，成立日本農村醫學會，將日本農村醫學推上世界的舞台。
世界農村醫學大會
第四屆世界農村醫學大會在長野縣鄉下佐久醫院召開，來自全世界26國農村醫學專家（獨缺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中華民國）來到長野佐久醫院。世界農村醫學大會第一屆在法國，第二屆在德國，第三屆在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，第四屆竟然會在日本。當時日本的國際會議不是在東京，就是在京都舉辦，誰會想到竟然在長野的鄉村，「週刊朝日」特別報導這場600人盛會。據說若月特別安排國外專家參訪日本的農家生活。此外，當時會議語言英文之外，還有俄語。若月認為，農村醫學起源自歐洲，既然主要農業國家都在俄語區東歐，因此用俄語是理解和交流非常重要工具。當時日本仍在美國軍政府控制之下，公開使用俄語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。若月希望領導佐久醫院，可以扮演亞洲和世界農村醫學交通的橋樑，進一步培養農村醫學人才，於是若月有了「農村醫學大學」的構想。
農村醫學是什麼? 對農村有什麼幫助 ? 高齡社會需要農村醫學嗎 ? 社區醫療(地域醫療)和農村醫療又有怎麼不同呢?（待續）
照片翻拍攝自:
在農村和疾病鬥爭。若月俊一，
岩波新書。1971
信州的上醫
若月俊一與佐久醫院。 南木佳士，岩波新書。1994
